愚人爱

谢谢你看我的作品

Oh! old times

后来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变得有些沧桑了,成为由青年向中年过渡的模样,神情厌厌的,眼睛的颜色很暗。骆驼似的眼睫垂下来看我,在瞳孔里形成阴影状的海浪。

我想要同他说些什么,仰起头来,嘴唇开开合合半天却不成字句。他反倒先笑了,俯首看我,声音低哑如一盘磨损过了的压抑磁盘:

“我很想你。”

-

我和他相会在干燥的秋日。那时候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他在火车站旁边的快餐店里排队,一个人,拖着个棕色的笨重行李箱,穿驼色呢子大衣,双排扣懒懒散散地挂在里边儿的黑衬衫旁边。我喊他的名字,他转过头来看我,不戴眼镜显得有些迟钝。

我们后来也在那家快餐店一起吃饭。他吃饭吃得很慢,像一头老骆驼,目光也不知道在哪里,总是飘忽不定的。我问他去了哪,他说去北方,问他在那里干什么,“读书,工作”,他拿那双闪光的眼睛看我,说出故作无趣的话来。

我同他挥手告别,以为今后再不会相见。转过身走了一会儿后我又回头看他,他还站在原地,伴着那个大箱子,就那样看着我。我愣住了。他不自在地捋了捋额前的灰色卷发,慢慢地笑了笑,继而转身离开了。

可我们又在同一架航班上碰面。他坐在我旁边,一上飞机就开始睡觉,似乎不愿同我讲话。我拿出书来看,看了很久,他忽然在旁边说:“你很喜欢它。”

我侧过头去看他,他的目光直直地撞进我的眼睛里。好半天后我才说,“是的,我喜欢。”而他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来,无限俊美,无限风流。

“你总是在问,这些年我在哪,做了些什么,认识了怎样的人。”他像个老乌龟似的缓缓开口,把脸移开,目光定定地锁住一个点。

“可是你呢?你很吝啬你的故事,你从不告诉我有关你的事。”

“我一直在老地方。”我低声开口,“没什么变化。没有认识太多新的朋友,也没有去过很多别的地方。”

“我的生活一直都停滞在一个空白格里。”

他的眼睫毛颤了颤。“真不幸啊。”他低语道。

我们沉默地又坐了一会儿。这令我想起我们都还是年轻人的时候。令我想起我在甲板上遇见的还是少年的他,一双雾蓝色的眼睛,神情像小鹿一样惊慌,乌木一样的头发衬着红色嘴唇,笑得像玻璃杯里冒着气泡的朗姆酒。

“那个时候你真是令人怀念。碎花连衣裙,镶金皮带坡跟鞋,戴的草帽像东海岸名媛。你让我想起玛格丽特·杜拉斯。”

他经常那样形容我——殖民时期的白人贵族小姐。而他是那个奴隶家的小男孩。他那副语气又让我想起船舱里的舞会,羊绒地毯,高脚杯里傲气十足的香槟,旋转着的男男女女。他穿着白衬衫,神情羞怯地朝我伸出手来。那时候我们之间不经常说话,只是沉默着坐在一起。我们看同样的书,偶尔交流情节;我们一起在放映室看两个人的电影,他偷偷抚摸我披在肩上的金色卷发。

“还记得我们一起看《美国往事》吗?里面有一段台词我永远都记得。你信不信,我现在还能背出来。”

我迷茫地看着他。他的神情那么执着,像是要在某种虚空中抓住什么东西。这副执着的神情我在哪里见过。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眼睛在阴影中闪烁,嘴唇滚烫,皮肤洁白,好像随时都会吐出谎言。在那样的情境里他缓慢、坚定地告诉我,他爱我,他爱这个在旅途中相识的女孩。

我觉得太荒唐了。水晶吊灯、金边地毯,还有隔壁传来的人们狂笑的声音,都太荒唐了。他朝我走近一步,呼吸急促,眼睛疯狂,低声说着魔鬼的语言。

“我也爱你。”

我颤抖着声音说。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得断断续续,有些狼狈,但无限俊美,无限风流。他伸出双臂来拥抱我,我们接吻,滚烫、炽热,忘记我们都还是少年,忘记我们手上空无一物,忘记大人们如何讳莫如深地教导我们,爱情是如同魔鬼一样的东西。

那是二十世纪的美国,十年前的美国,在那里每个人都可能会爱上被水晶吊灯照亮的任何一张脸,每个人都可能随时随地吐出魔鬼的语言,每个人都可能会为一个错误而心碎,为一个爱人去死。那是十年前的美国,是十年前的我们。

第二天,轮船抵岸,旅途结束。我见他的最后一面是他被他那穿开司米披肩提羊皮手包的母亲拽走的慌张样子,他依然是那个神情如小鹿的少年,漂亮又荒唐。

后来我听说他家道中落,他和一个大他二十岁的女人相爱,令那女人名誉扫地、家财散尽。再后来听说他去国外研学,母亲在同时期病重逝世。他因之远走他乡,许多年都再没有他的消息。

然而我却在这里碰见了他。十年后,命运玩弄磁带,将一切倒转,只是那匹小鹿已经消失在丛林深处。

下飞机的时候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风将他的额发吹得浮起来,露出那双有晦涩光线在之中浮沉的眼睛。我问他,“那就这样了?”

他没回答我。“你信不信?”他问。神情执着,眼睛漂亮又荒唐。

“信。”我说。他又一次微笑,将一封牛皮纸包好的信交给我,还带着他的体温。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之拆开来看,上面写着:

“当我对世事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你的存在对我而言很重要。”

我愣住了。水晶吊灯,豪华游轮,香槟酒,头发上洒满金粉,微笑起来像个天使一般的少年。爵士老调,金色舞池,昏暗的走廊,他的眼睛像宝石般闪耀。

“Ciao amore.”他在我耳边低喃道。

我慌忙抬起头来看,他已经消失在人潮深处。

 


评论(5)
热度(17)

© 愚人爱 | Powered by LOFTER